《642件可写的小事》027
我从一汪黄泥里探出头，本能地想唤塑造我身躯与骨骼的人作“母亲”。
她的手柔软地捏住我的泥腹，在脸部摩挲了两下，又甩了几个泥点子在我身上，充当我的肌肉。
“女娲。”一句怪异的上古音调入耳，我却无师自通地听懂了。
有人在叫她，原来她是女娲。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书上印着她缱绻的罗裙、凹凸有致的身材、飘逸的乌发，百度百科里她的面貌姣婉、玉指纤纤。她集所有“女性符号”的精萃、拥有所有“女性特质”的集合。
然而她一头短发，被晒得黝黑的脸庞沾染泥土，身上不着绫罗绸缎，只穿着御寒的兽皮，胳膊健壮，一双眼睛亮得纯粹。
“母亲，你为什么不留长发？”我扯着嗓子仰视她。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微微低头：“我每天至少创造七十样东西，如何打理头发呢？”
“你为什么不在身上加以装饰？”
“身外之物繁琐，坠入塑造你的泥土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不美？”刚刚那句怪异的上古之音再度响起，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在说话，“你挥洒出的泥点为何如此粗俗不堪、拙朴简陋？”
女娲愣住了。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维持泥点子的美貌，费劲心血地反复琢磨每一个泥塑的面孔。
她沉浸在与他的对话中，煞有介事地商讨美的标准。她捏下原本充作肌肉的泥土、搓细一截截短棍似的臂膀、将眼睛的孔洞加深，甚至想要为其增添更多的眼睫毛、在指甲上绘制图画。
“母亲！”我在地上跳跃呼唤，她听不见我的声音。
她的灵气和血肉在这过程中枯萎了，终于到了奄奄一息的程度。
那音调却畅快、桀桀地笑起来：“你创造的东西，终于不能与我匹配了！创世的名号从此归我所有！”
他随意撅断了她作品的胳膊，而他原先预备着甩出的大块泥点也有模学样地欺压到那些精致的人偶上，与她们在洼地里翻滚成一滩黄泥。
我的泪流下。
她瘫倒了，却恰好在此时听到了我眼泪滑过的声音，奄奄一息地对我说：“泥在地上……泥还有。用它来塑造自己。”
她不可能捏好每一个泥塑，但我可以用未尽的泥料塑造自己。
我又看向那些挣扎的人偶，她们有的还在撕扯掉自己身上的泥肉，甚至粘在大泥块上风光地行游。
那泥块变得越来越大，甚至滚雪球一样粘了更多的黄土，最后倾轧到逃跑的泥偶之上。
还好她多甩了几个泥点子给我们，结实的肌肉让我得以和同胞姐妹带着剩下的泥块逃跑。
我们行至山林之上，在高高的山坡上，姊妹撞了撞我的胳膊：“你看。”
清风拂面，山岗寂静。
我看见她化作汪洋大海，淹没了那些肮脏的泥土。喧嚣终究覆灭了。
有雨落下来。我伸出手去接，才发觉那双手已变为肉做，清澈透明的雨珠在掌纹里翻滚，像是我们眼角共同坠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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